吞聲隔屏立,兩心不相通。
心緒千千道,點燈照花紅。
只在三年前,他們說起「魚草」,仍指的是殿旁苑內,那些條鯉魚吃的草。一個親族犯罪而受牽連的宦官,哪能稀奇。偶爾談起,說他因沒了胯下那物跪倒在地上大哭,說,他又衝撞了老太監,嘴被棍子打個通腫肉爛。要學會用一對膝蓋走路要些時日,他人很聰明,把腰佝得很低,能碰到膝蓋,也總是一張笑臉,似乞丐般討人喜歡。
可老太監依然心恨難消。那日,太后舉辦佛法禮事,邀了親戚、前朝官員進後宮同樂。一路人有說有笑,錦履皮靴,踩着被宮娥灑在地面的蓮花香粉。殿門階上,黑衣華服的太后立如泰山巍然。跪在地上等他們過去的魚草被人推出去,推倒了,摔在太后和眾官面前,他兩手還抱着老太監的青瓷尿壺,一下就摔碎了。目睹此樁事的宮娥、太監都很同情他,他真倒霉!
桃紅一個字、一個字的認真聽着,把絞淨水的濕衣服放到另一個木盆里,接話道:「他便是這麼發跡的,」她的心口砰砰跳,指尖在輕輕發抖。她深吸氣,把話問下去了:「那幫他的人,是哪位大人呢?」
太監的食指被水泡皺了,一截慘白的指頭斜戳彤紅的宮牆那,聲音壓得很小,好像說得響了就會驚擾到貴人一樣:「是孫大人。」
桃紅把這個姓氏在心裡念過兩回,道:「孫大人?」太監用力點頭,道:「太后認的侄子,前朝的孫氏後人,十五歲就出任官職了,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。孫大人在太后跟前,親自給魚草說好話,就此把事情揭過去。魚草啊,可是因禍得福,攀上了孫大人這棵大樹!」
桃紅聽罷,附和道:「真是好運,好叫人羨慕!」緊接着,問他:「孫大人,他是怎樣的人?」宦官哂笑:「你問我?我哪知道啊!一輩子見不着那些大人的面!不過,我聽人家講,孫大人很有才華,有智謀,還很會討陛下歡心。之前,你聽沒聽說官員往臉上塗粉,孫大人是第一個抹的,陛下賞了他好多東西呢!」
太監繼續說。桃紅默默聽,一邊聽,一邊接着洗衣服。整桶髒水倒掉,水液落地飛濺起,濕了鞋面,桃紅的一雙黃杏色布鞋變作棕杏色,上面繡着的牽牛花萎萎貼着腳趾。
金黃的日頭從人頭頂上踩過,站在宮檐側,樹影外。桃紅在寢所正歇着,杏子和嬤嬤是一同來到桃紅面前的。杏子滿面怒氣,埋怨道:「你這沒心的,天生就為了受這罪!你就等等我,又怎麼了?」一旁的嬤嬤下巴稍稍抬着,不情不願也埋怨道:「貴妃娘娘差人同我說了,你和杏子都是幫她做事,來不及顧我這邊。桃紅啊,你說你,這樣的正事,你要是提早跟嬤嬤講一聲,不就什麼事也沒有嗎?把手伸出來,讓嬤嬤看看你手臂這些印子……」杏子嗆道:「你打的,你假好心。」嬤嬤努努嘴,把牙咬了咬,臉上擠出笑,軟聲道:「好杏子。嬤嬤關心你們,急了些,是糊塗了,你千萬不要跟嬤嬤計較呀。」
桃紅沒說話。杏子在桃紅身側坐下,牽拉起桃紅濕了一半的袖子,要給桃紅抹藥膏。桃紅搖着腦袋,推開她的手,道:「不用了,我自己能來。杏子,你對我的好我領着。只是、只是我,不需要你這麼幫,我能來的。」杏子聽完,好半晌不作聲,就坐着。
「杏子?」桃紅偏過頭,仔細看她,看見了一對紅通通的杏眼,像是被火燙燎過。這對眼卻是很冷的。冷冷地橫着她,杏子那本來櫻桃一樣的唇肉癟壓進齒間,她道:「你就是看不上我了唄。」說着,她輕輕笑了下,道:「虧我還拿你當妹妹看,你也作踐我。」
杏子兩句話,像一把剪子的兩個尖,朝桃紅的心口扎了兩道,鮮血淋漓。桃紅急得要哭,要挽住杏子的手:「我沒有!杏子、不是」杏子輕輕站起,躲了開。她身子勻稱,站起來高挑,髮髻遮住了宮牆外的金黃太陽。髮絲抹了桂花油,反着赤紅的光澤,火燒過後未滅的餘燼一般。甩動兩條胳膊,杏子眼睛看着一扇小木窗外面,又說道:「別說了,你嗓門這么小,小怕死鬼,解釋起來費那個勁。不說了。」
不是、不是的!她想、想幫杏子!想讓杏子離開那個宦官……
這些衷腸話都堵在喉嚨里,變成眼淚。桃紅渾身沉重,心裡猶豫了,她想——對抗那個宦官,憑她,一個這樣不起眼的宮娥,能做到嗎?宦官背後的那個孫大人,與貴妃娘娘……她若因杏子參與進去,會怎樣呢?
那名被人發現躺在花叢底下的宮娥,此刻好像就躺在桃紅的腳邊,慘白的指頭勾掛住她濕軟的裙角,讓她動不得,身子沉墜。她害怕。
杏子回她自己的床鋪,跟前的嬤嬤一挪腳,坐在桃紅旁邊,無意隔開杏子和桃紅,嬤嬤眯眼笑着,軟聲道:「乖桃紅,招人喜歡。嬤嬤疼你。嬤嬤這有上好的膏子,好東西,用了不留疤的,來。」
嬤嬤身體寬,杏子隱約含着淚的晶晶亮的眼,桃紅也看不到了。清涼的膏子在淤痕上抹開,究竟有沒有用處桃紅不曉得,她只覺痛。泡了一整日水的手指,手臂上的淤痕,都在脹痛。太多的痛身體裝不下,從腦袋脹破開一個小口子般,讓腦袋也痛。兩三個宮娥出去了,四五個宮娥回來了,宮娥們在門口進進出出,寢所外的金陽越來越黯。消失後,天上換掛一輪月亮。好安靜,不知是否是嫦娥寂寞在上面點燈,月亮的光也顯得那樣冰冷寂寞。最後,一輪銀盤掉下,掉進黝黑的樹影裡面。一夜渾渾噩噩的,也過去了。
桃紅被鬧哄哄的聲音鬧睜了眼,宮娥們在說話。她們說,太后被驚動了,叫人徹查有關曹娘娘的流言蜚語。告發曹娘娘的宮娥,被用了刑,仍咬定不是謊話,那夜裡,曹貴妃就是做了要被五馬分屍的事!她們又怕,又激動,有的擠着嗓子,學妃子們叫「陛下」「皇上」,神情那般神往。桃紅背靠着小窗子,捂上耳朵,忍不住心想,若是曹娘娘聽了這些話,她會想什麼呢?
窗子外是陰天,好似要下雨,杏子的位置空的,出去了。
桃紅的心裡很空,既後悔自己沒跟杏子把話說明白,又害怕自己怎麼做都做不對。像困在一個封死的桶里釀酒麴,很多心緒不停的發酵。鬼使神差的,她從箱底翻出一件新衣——清明節氣時候,她攢了很久的銅錢自己買來,一次也未穿過——換上,把髮髻綁好,跟着隊列去了棲雲殿,她想見一見曹娘娘。
殿內,曹娘娘拿着剪子在剪花枝。好紅艷的一盆波斯洋花,像一盆火在燒。桃紅剛到跟前,曹娘娘的眼睛就到了她身上。曹娘娘今日罕見的穿了華服,紗衣如霧,好似嫦娥從遙遠的月上,從殿內雕畫的那些彩雲上下來了。一雙美眸笑得輕彎,曹娘娘叫小柳拿來鏡子,叫晴兒捧來首飾盒,又道:「桃紅來站近點。」
「再近些,我吃了你不成?」曹娘娘笑着,繞到桃紅身後,從首飾盒裡挑出一對耳墜,鑲了雲母貝殼,很西洋氣。伸出白皙的手,把耳墜貼在桃紅的耳垂上,叫她自己看:「衣服太素,就需戴點飾品。你自個瞧,這樣配起來多好看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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