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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書 Inktalez
我很少這麼安靜地吃完一碗湯。不是因為特別美味，而是因為整個餐廳的氛圍似乎有某種壓抑的力量，讓人不敢輕舉妄動。湯匙碰到瓷碗的聲音，在這昏黃的空氣中聽起來格外刺耳。周圍其他桌的顧客也幾乎不說話，他們像被某種無形的儀式束縛著，只專注於眼前的食物。
我下意識環顧四周，每張桌上的人都沉默不語，表情平靜甚至有點虔誠。有一對年邁的紳士緩緩舀湯，動作幾乎一模一樣；也有一位中年男子，喝完湯後低頭緊閉雙眼，彷彿正在進行祈禱。
我吞下一口微熱的湯，卻吞不下心中的疑問。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？這些人，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樣第一次來時滿腦疑惑，然後一步一步，慢慢接受了這裡的規則，甚至愛上了它的古怪與神祕？
我本想問雷弗洛一些問題，但他此刻也正安靜地喝著湯。那張平時總帶著調侃笑意的臉，此刻顯得格外莊嚴。他彷彿不是在進餐，而是在參加某種內心的儀式。我看著他的表情，忽然感到一絲不安：他到底把我帶到了什麼地方？這是不是一場測試？
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下摩擦著褲縫，像在確認自己還有離開的自由。煤氣燈繼續閃爍著幽暗的光線，牆壁上那不斷變形的影子像某種古老神話裡的靈體，靜靜潛伏在視線的邊緣。我甚至不敢直視太久，怕會真的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。
一名侍者悄然現身，收走了我們面前的湯碗。他的動作乾淨、安靜，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那種幾乎機械化的精準讓我想起某些實驗室裡的機械臂，只不過這裡操作的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
我突然意識到，自我們進來以來，沒有任何背景音樂，也聽不到廚房的聲音。就連餐具碰撞的聲音也稀少到近乎消失。整家餐館像一個被隔絕的密室，外頭的世界似乎與這裡毫無關聯。
「他們為什麼不講話？」我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雷弗洛。
他放下湯匙，面帶微笑地望著我。「這不是規定，只是一種……自然的反應。」
「自然？」我皺起眉。
「當你意識到自己正經歷的，不僅僅是一頓晚餐，而是一種進入、參與、甚至可能改變你的體驗，你自然會收斂言語，讓思緒靜下來。」
我一時語塞。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種說法，但我也無法否認，自己正漸漸感受到某種力量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。
在外面世界裡，我從未這樣安靜地坐著不動，也從未在沒有手機、沒有聲音、沒有訊息干擾的狀態下，這樣仔細地思考過自己正處的情境。
我深吸一口氣，發現空氣中飄散著某種香氣——不是香水，也不是食物的味道，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氣息，混合著陳年木料、石灰、與時間堆積出的微塵。這種氣味讓我恍然想起童年時祖父家地窖的味道，一種沉睡已久的歷史感。
雷弗洛說得對。這不像是晚餐，更像是一道門。
一道，我不確定是否該繼續往裡走的門。
我仍記得那片刻的沉默，是怎樣像一條潮水般，靜默無聲地淹上我的意識邊緣。那不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，而更像是一種熟悉的、緩慢擴展的遺忘感——對現實的遺忘，對日常的遺忘，對自己作為一個「個體」的遺忘。我明知自己只是坐在一張小桌子前，等候下一道菜的送來，卻彷彿被一隻無形之手從背後牽引，朝向某個深邃、幽暗，毫無底限的意識深淵緩緩墜落。我的身體依然坐得端正，像一尊不動的雕像；但我的心，卻漂浮在椅背之上，如同被解放的魂魄，在空氣中無助地漂泊，不知道應該停在哪一點，才算是真正的自己。
「你以前，第一次來的時候，會緊張嗎？」我終於開口，聲音乾澀得像久旱的河床，從喉嚨深處摩擦著逸出。
雷弗洛望向我，那眼神彷彿一瞬間透視了我心中所有未出口的問題。他微微一笑，神情近乎哀傷。「會的，當然會。每個第一次走進這裡的人，或多或少都會懷疑自己是否犯了錯。那種懷疑，有時候是一絲不確定的好奇，有時候則是一種極其難以啟齒的……羞愧。好像我們不是來用餐，而是來面對某種被隱藏的真相。」
我心中浮起許多問題，但嘴唇像被某種力量縫住，沒能開口。就在這沉默的縫隙裡，我聽見了聲音。
不是人聲，也不是杯盤碰撞的聲響，而是一種深層、遲緩的震動，像是從地底某處傳來的低鳴。那聲音既像是機械運轉時的規律節拍，又像是一隻巨大生物正翻身的聲音，伴隨著極其遲緩的呼吸。
我猛地抬頭四顧，桌與桌之間的顧客依舊無動於衷，彷彿根本沒察覺到那聲音的存在。他們的表情仍舊平和，甚至可以說……安詳。
「你……聽見了嗎？」我幾乎是用氣音說出這句話。
雷弗洛沒有立即回答。他眉頭微皺，像是在辨認某種極細微的訊號。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——不再是熟悉的鎮定與愉悅，而是一種近乎哲學式的嚴肅，那是一種只有在冥想或臨終時才會出現的面貌。
「有時候，」他終於開口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，「這裡會提醒我們……我們其實從來沒真正了解它是什麼。」
我無言以對。那聲音再度響起，這回更明確了——不再只是低鳴，而像是從某個龐然存在的體內深處，緩緩呼出的氣息。地面似乎也微微震動了一下，就像那存在正在呼吸，並漸漸清醒。
我感覺自己被一種寒意包圍，但與其說是恐懼，不如說是一種奇異的虔誠，一種被邀請見證某種超越現實的儀式的激動。
那感覺就像是——多年前深夜裡，我獨自躺在床上，閉著眼睛，等待夢境開啟的瞬間。但這一次，我懷疑那不是夢境，而是真正的「某物」，正在向我張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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