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梯突然猛震了一下,他支開雙臂竟能撐住電梯的兩側,我躲在他身後,他扭頭看我,
「沒事吧?」
「沒事。」
我頗為遺憾地說,因為電梯只是震動了一下,旋即便恢復正常,我幻想着它若能直墜下去,該是多好的美事,我不必再承擔心理上的負罪感,可眼看着電梯裡不止有我,還有他,還有旁人,我的欲望囊括了他們的生死,這不公平,我罵自己缺德!
火鍋店是家蒼蠅館,在人車交匯的十字路口昏昏地亮着招牌,火鍋的滋味也不盡如人意,僅有飄滿油麵的辣椒看着喜慶,我們匆匆吃完,他由着我上前結賬,自己站在店門口注視着斜對面的大型商超。
「我們去超市逛逛吧,我想買點日用品。」
我結過賬後,他對我說。
「好啊。」
穿過十字路口,打開皮帘子和棉布帘子雙層阻礙,商場入口的外側林羅開着眼鏡店和幾家服裝店,右側靠牆還擺着幾台娃娃機。
我出於本心的艷羨,盯着娃娃機拖慢了幾步,他回過頭來,
「我們抓娃娃吧。」
「啊?」
「不可以嗎?」
不可以嗎?不可以啊!把錢花到娛樂上簡直是天大的罪過,我怎麼配得上,我連個8塊的塑料杯子都配不上,那年我上初一,水杯丟了,老媽陪着我去批發商店挑了一個。
「多少錢?八塊?!一個破杯子八塊錢!」
我始終忘不了從商店走出來後母親那陰沉的臉色,像懸在脖頸上方的刀斧,輕輕瞥我一眼就能讓我感覺到刀鋒凜冽,她自是一路的埋怨和責備,具體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,唯有那長吁短嘆的語氣和對生活的極度憤恨讓人膽寒戰慄。
我的腳像生了根,焊在原地難以移動半分,可他已經夾出了一個企鵝布偶朝我招手,
「過來啊。」
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,他自然而然地把布偶塞進我的懷裡。
「還喜歡什麼樣的?獨角獸?扁嘴鴨?」
我突然感覺熱淚盈眶,急速地背過身去,「獨角獸,我想要獨角獸。」,童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刺痛了我的心臟。
「爸,媽,你們說的,只要我一門考了一百分,就給我買小汽車,你們看,我所有科目都考了一百分,我是全年級第一!語文老師在講台上當眾朗讀了我的作文!」
「考得好是應該的,你怎麼不體諒體諒你爸,成天在工地上幹活,掙那二三百塊容易嗎?」
「可是你們答應我的……」
「行了行了,下次,下次啊,你要是還考這麼好,就帶你去市里逛綠色莊園。」
「爸,媽,我這次考了全市第一,我們能去綠色莊園了嗎?」
「你爸要上班,哪有閒工夫。」
「成天就知道花錢花錢,一點良心沒有,我養了只白眼狼?」
「喏,獨角獸。」,他把獨角獸送進我的懷裡,目光在我的眼淚上停留片刻,「抓這些小的沒意思,我們去抓大的,老闆,兌兩百塊錢的幣!」
那晚,我周圍圍滿了家長和孩子,我滿抱着十幾隻大大小小的布偶,聽他一顆幣一顆幣地投進去,就像為我在戰場上廝殺的英雄,我一個卑微到二十六歲還不敢玩抓娃娃的人,終於活成了一個孩子。
哎,真矯情,但是是肆意的矯情,我高興!
我一邊大笑一邊瘋狂地流眼淚,同時不忘把玩偶分給四周艷羨的孩子,至少,別讓他們缺失這些。
二百塊的遊戲幣花完,我懷中也只剩下七八個玩偶,他幫我分擔着拿了三個,我抱了五份幸福在懷裡,臨出商場時,我驀然停在了眼鏡店外,突發奇想地仰着腦袋對他說,
「我們進去看看吧。」
進去之後,只有一位穿着職業裝、面目溫和的銷售員過來接待,我徜徉在墨鏡的海洋里,挑出一副戴在耳朵上,走到鏡子旁邊時,默默地吸了一口氣,隔着黑色的鏡片看着鏡中的自己,嘴裡輕快地嘟囔,
「原來沒那麼丑。」
「怎麼會丑呢?」,銷售員笑道。
「呃,不是,我是說我自己。」
「我說的也是您。」
我羞紅了臉,摘下眼鏡,一轉頭,另一副眼鏡架在了鼻樑上,他的指尖擦過我的鬢角,然後他退後兩步仔細觀摩,
「這副好看,比較適合你。」
「那就這副吧,麻煩您幫我包起來!」,我像一個義勇的戰士說。
那晚,我是蹦蹦跳跳回到出租屋的,他幫我把玩偶放到床頭,我摸出手機,
「加個微信吧。」
「好。」
我們加了彼此的微信,他的頭像是一張純白背景上一個歪斜的W,微信名是「wang」,他姓王嗎?我沒有問,道了謝,等他離開我的房間回到自己的房間,我確切地聽到他關閉房門的聲音後,通過微信轉了200塊錢給他,都是成年人了,就算是童年的快樂也不該由別人負擔。他接收了,沒有多餘的話。為此,我很感激。
回神望着滿床頭的布偶和桌上手提袋裡的墨鏡,我強迫自己歡喜,強迫自己為完成了兒時的夢而歡呼雀躍,可這種心情終究如空中樓閣般,輕輕一戳,坍塌殆盡,唯有那副墨鏡,我想,老媽戴上它一定很酷,我對不起老媽,老媽也對不起我。我們相互牴觸又相互深愛。
我永遠忘不了母親曾在電話里聲嘶力竭地喊,「那是你爸留給我的錢,我的!!!」,我那時恍然明白原來親生母女之間也會因為財產而割席。
後來她把老爸留下的幾萬塊遺產怎麼折騰沒了呢?投資被詐騙,一分不剩,我在電話這頭樂得瞧好戲。
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,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,我們都在摸索着前行,走到如今,她甚至算不上我求死路上的絆腳石。
那一夜,我躺在布偶堆里,心臟疼得渾身抽搐,努力蜷縮成嬰兒姿態,窒息又令我肺腔狹窄,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抓緊了前胸的衣服,整張臉埋在企鵝的肚皮上,極力隱忍地發出「嗚咽」的聲音。
即便打算放棄生命,病魔依舊不肯放過我。
是怎麼睡着的,我忘了,大抵是吞了成倍的藥量,昏昏沉沉,世界顛倒,直到他在門外把我喚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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